頹圮花園

上個週末去戲院看刺客聶隱娘，因為下大雨停車耽誤進戲院的時間，開頭十幾分鐘錯過了，加上精神不好，好幾個地方都度咕，整部片看的支離破碎，本來就不是很好懂的劇情這下更看不懂了。心有不甘，好歹侯孝賢的大作也該好好咀嚼一番，於是今天進戲院再看一次，這次劇情比較能夠自行連貫了，也看出了一些東西，整理心得如下。

首先是關於「俠」的表現。昨天看了侯導最早出道時拍的「童年往事」，如同侯導自己所述，電影中的阿孝帶人去向曾向母親借錢的朋友討錢，結果到了對方家裡，看到房子比自己家還破舊，外省大嬸身上的衣服還好幾處髒污，阿孝話也不坑一句就走了，會錢不打算討了。這是侯導自己小時的親身經歷，也是他對「俠」的理解與表現。過了這麼多年拍出的古裝片，聶隱娘就是侯導心中俠女的展現。即使身懷絕技，但是在執行任務時仍保有惻隱之心。看到刺殺的對象抱著幼子，心有不忍，故不殺之。不管暗殺對象是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人，或是自己小時被婚配的青梅竹馬，動機雖有不同，但在聶隱娘冷峻的外表下，一顆悲憫之心是相當明顯的。這就是「俠」的展現！

再來聚焦在聶隱娘這個角色。從一開始，舒淇所詮釋的聶隱娘便沒有太多情緒起伏，臉上大多是一片木然，只有在聽著別人述說自己身世後才掩面哭泣，或是後來受傷被磨鏡青年敷藥時臉上才出現一絲痛苦神色，但這痛苦也未必是肉體的痛苦，因她被療傷時同時也述說著小時與自己甚親的嘉誠公主”青鸞照鏡”的比喻，表面上是在說嘉誠公主的孤獨，其實也是聶隱娘為自己的孤獨吐露心聲。只有在這些時刻，聶隱娘才表現出情緒的起伏。不過隨著劇情發展，在結尾聶隱娘回頭來找磨鏡青年時，她才露出淡淡的笑容。揮別田季安所代表的世俗世界與政治紛擾，也告別師父所交付的刺客重擔，遠去陌生的國土，那淡淡的笑容卻是無比的滿足與自適。隨著劇情的推進，聶隱娘從一個冷漠的刺客角色，慢慢有了溫度。

再來是電影中的「武功」，初看覺得平平，沒有李安「臥虎藏龍」裡飛天遁地的輕功讓人驚豔，也沒有好大喜功的吳宇森或是中國導演喜歡用的浩大場面。裡面護送官員的衛兵，不過十人爾，連前去攔截的反派也大概是這個人數，沒有很厲害的過招畫面，聶隱娘沒出場的時候，魔鏡青年跟衛兵的對打比較像追趕跑跳碰，根本不是武功嘛。聶隱娘的功夫厲害之處，往往就在那麼幾招間，瞬間，面具被劃開成兩半，或是衣角被削了一道，沒有鮮血狂噴，觀眾就知道勝負已分。這樣簡潔的武俠表現手法，呼應侯導對意境的素描，強調的不是對招，而是一種興味。此外，對打的音效也十分傑出，例如射箭的剎那颼一聲，以及箭刺入背脊很沉的那一聲，都令人印象深刻。

第一次看聶隱娘，就注意到畫面很美，第二次看聶隱娘，更覺得攝影之美，取景之妙。例如，夜晚巍峨宮殿裡深宅大院古樹參天的景，攝影機捕捉到那種肅殺與陰森的氣氛，鏡頭緩緩移動，把宮殿木頭地板下的空間也拍進來了，下個鏡頭一轉，呈現的是室內燈火通明，穿著華麗的舞妾嬉笑行進的畫面。不一會，田季安寵妾被下的巫術發作了。這個安排很精采，稍早宮殿外的陰森情景似是浮筆，暗示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不祥事件。還有，在壯麗山景下緩緩移動的人馬隊伍，整個畫面無比寬闊，讓人觀之身心舒暢。另外，拍攝樹枝襯著雲朵緩緩飄過的天空也很有味道。這些定景，讓我想起小津安二郎，侯導很服氣的日本導演，他們兩人的畫面都很有味道。那個攝影機框住的畫面，即使不懂攝影的人，只要凝神觀看，都覺得那畫面不僅是美，還餘韻無窮，就像在京都禪院坐下來觀看庭院山水，不是只在欣賞景，同時也往自己心裡瞧，安定自己的內心。不須去分析畫面，因為侯導拍攝也是很仰賴拍攝瞬間的直覺，所以觀眾只要好好欣賞咀嚼即可。

除了攝影很傑出，音樂與音效同樣也有畫龍點睛之效。電影中有一幕拍攝湖篇的樹林，樹木的倒影映在湖中，忽然間，傳來某種動物的一聲長嘯，樹林裡的鳥兒被驚嚇到，振翅飛了起來，攝影機也跟著緩緩移動，呈現更寬廣的湖景與天空。很難形容，那畫面就是協調，就是美。還有在結尾時，好似蘇格蘭風笛的樂器(還是中國的樂器：梆？)伴著聶隱娘等人在田野間漸行漸遠，驀然間又是一聲類似的長嘯，字幕「導演：侯孝賢」便打了出來，配上響板與鼓點，真是過癮，為整部電影做了一個完美的ending，接上片尾卡司介紹。這音樂與畫面的搭配讓我想起電影「黑暗騎士」，結尾蝙蝠俠騎著有粗大輪子的蝙蝠重機遠去，佐以低沈具有磁性的特殊嗓音唸著那雋永的旁白”He's a silent guardian, a watchful protector. A dark knight.”緊接著dark knight之後，電影配樂裡的主導動機兩聲大鼓響起，主題旋律浮現，真是妙極！這一幕畫面與音樂的完美結合讓我印象深刻，同樣的，刺客聶隱娘的結尾也十分巧妙，負責音樂的林強表現不賴！

最後，不知為何，看完聶隱娘竟然有一種心靈被某種程度滌淨的感覺。也許是聶隱娘那以青鸞自況，孤獨且沉靜的身影吧。隱身在樹上，或屋簷間的樑上，或是布幔後，總是沉默的傾聽，觀看，把所有的情緒與思緒都藏諸心中。默默的以行動保護重視的人，即使受傷也是稍稍蹙眉忍耐。這樣的身影是個啟示吧，如果可以背負什麼就這樣走下去，也許有一天會遇到可以懂的人，生命會有轉機。Yes, just keep walk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