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套曲目的前半段,也就是1~10曲,兩年前已經聽鋼琴家陳宜鍾在一個小巧的場地演奏過,那時對我而言,梅湘是相當陌生的作曲家,因此對這個龐大的作品,我只記得鋼琴清脆的敲擊還有巨大的低音殘響,其實不太算能進入作品的世界。時隔兩年,鋼琴家陳宜鍾決心挑戰全曲,而且應該是貝譜演出。我之前參加過幾場宜鍾的演奏會,從她的音樂及文字,我知道她是一個很有意志及個人想法的音樂家,不管是在音樂、政治或是對日常生活諸多事件的看法上。從許多側寫宜鍾的文章得知,宜鍾在八年前從德國學成歸台後,便立下挑戰梅湘這套曲目的心願,從過往宜鍾在音樂會中積極引介現代曲目甚至電子音樂的歷程來看,這完全不令人驚訝,更別提宜鍾個人的師承以及音樂養成歷程,跟法派的布列茲等人向來有密切關係。既然鋼琴家本人有如此強大的意志力挑戰這套困難的現在音樂代表性作品,身為聆賞者的我自然也要做足功課,至少要把這套曲目要聽熟吧。過去三個月來,我不時就播放梅湘的”聖嬰耶穌的二十個凝視”,一開始只當成背景音樂,後來慢慢以四到五曲為一個單位比較專注地聆賞,因為這二十首曲目有一些是比較長的,例如第6, 10, 15及20首,所以以數首短曲搭配一首長曲聆聽非常合適。聽到後來,就變成1~10首,11~20首,如果有比較完整的時間,或者我需要專心做某件事情,那我就會把1~20首聽完。很有趣地,從一開始的如坐針氈、鴨子聽雷,隨著聆聽次數的增加,我慢慢可以接受梅湘的音樂聲響。這套曲目對我而言不再是無意義的現代音樂敲擊聲,反而有了旋律性。如果把”二十凝視”和”鳥類圖鑑”比較,我覺得後者還要更加困難,鳥語聽老半天也聽不出所以然阿。總之,我慢慢習慣了這套曲目,就像當初慢慢可以欣賞巴哈十二平均律中的對位及旋律美,我也慢慢能夠欣賞梅湘這套曲目中的聲響美。這20首曲目,有時如鐘乳石洞般,呈現出萬千光影的晶瑩剔透色彩,或是一種寂寥美,如第五曲”聖子對聖子的凝視”,這種寂寥感,巴哈的十二平均律有些曲子也給我這樣的感覺。好像把個人主觀的、強烈的感覺剝除後,類似一種宗教情懷的感覺。這實在很難形容。梅湘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對這首曲目當然也灌注了他個人強烈的宗教信仰,而這20首曲子每一首都有標題。不過我在初期聆聽時,採取的是輕鬆的聆聽,不太會強加標題在音樂上去望文生義。而且若真要把宗教連結到這套曲目,那其實這套作品在很多地方聽來都很暴力,例如第六、第十及第十四首。我不禁揣想,也許某種程度上帝是暴虐而無情的,就像舊約聖經裡的神一樣,動不動就屠城。我們的文化裡也有類似的說法,如”天地不仁,萬物為芻狗”。還有,我想起以前大三讀到愛爾蘭詩人葉慈的詩”Second Coming”,內容是什麼早已忘記,但是印象中那首詩對耶穌再臨的描寫,帶有非常不祥及凶惡的意象,例如:

    The darkness drops again but now I know

    That twenty centuries of stony sleep

    Were vexed to nightmare by a rocking cradle,

    And what rough beast, its hour come round at last,

    Slouches towards Bethlehem to be born?

聖嬰耶穌竟然被連結到野獸的形象,這實在令人驚駭莫名。也許葉慈有他的用意,但這文學的context我暫時也不去細究(我已遠離英美文學的枷鎖,現在的我對文學是主觀的不求甚解)。也許,隔了一些距離去觀看這個世界,也許某種程度可以接受萬物生滅的事實,而不會動輒認為為何神不愛世人之類的。回到二十凝視這套作品,我也試著去接受梅湘比較暴力的聲響。何況,有時這種暴力,會打造出通往天國的階梯。例如第十首,曲子一開始很暴力,但是後來到結尾節節上升的高音,我覺得反而充滿喜樂的感覺呢,算是上半套曲目很崇高的結尾。

 

反面來說,這二十首曲子並不是每一首都是那麼艱澀及暴力,例如我自己很喜愛的第十五首”聖嬰耶穌的親吻”,這首曲子非常寧靜,有著柔美的旋律,在前面這麼多首曲子的試煉後,好像到了一芳草鮮美處可以好好歇息。還有,有些曲子的確可以聽出德布西音樂的調調,例如第十一首”聖母的第一首領主詠”,樂曲的中段到後段那觸鍵及氛圍讓我想起德布西的前奏曲。整首作品的重頭戲應該是第19首”我沈睡,但我的心仍清醒”及第20首”愛之教堂的凝視”,從緩慢到狂飆,從柔美到戰鬥的姿態,我想第20首曲子描繪的應該是梅湘心中天堂或是神的模樣。”愛之教堂的凝視”讓我想起德布西第一冊前奏曲中也算比較長大的一首”沉沒的教堂”,裡頭漸強的旋律,就如同俯瞰水面時,彷彿望見水裡深處巨大的教堂緩緩上升,有一種聖詠的感覺。而梅湘”愛之教堂的凝視”,對我而言其中的超越性在於曲子末尾的幾處強音,那聲響彷彿叫整個世界都為之靜默,那是梅湘心中對神的探求嗎?我不知道,如果這樣的音符有這樣的超越性,那最後一個尬然而止的音符,象徵個人對俗事的棄絕,或是生命就這樣終結,那也無所謂。人畢生追求渴望的,不就是這樣超越性的至福嗎?這是我後來再三聆聽梅湘這套曲目所追求的目標,希望多挖掘出一些曲子的意涵,可以在第二十首多體會一些東西。而且這樣的探求一定要從頭到尾把整首曲目聽完,不可單獨聆聽第二十首,不然那天國的階梯是不會浮現的(就如同摧毀魔戒一定要像哈比人一樣一步一腳印,過程忍受種種磨難與誘惑,不能叫甘道夫呼喚巨鷹直接飛到末日火山口)。我想起貝多芬第32首鋼琴奏鳴曲的第二樂章裡最後像星空一樣的超脫,那世界是無法單獨成立的,必須要和第一樂章悲劇性且戰鬥性的姿態連結起來,如此才會翩然而起,如嫦娥奔月般飛向那永恆的星空。

 

這兩個多月也聽了不少版本的演出。一開始我比較喜歡梅湘的遺孀Yvonne Loriod的演奏,因為她的速度沉穩,音色多變及聲響豐富。畢竟梅湘是把這套曲目提獻給Loriod,她的演奏應該是有相當的正統性。後來聽了其他版本,我也喜歡Peter Serkin的演奏,演奏雄渾剛強。不過如果要考慮音色的話,那可能我覺得可以兼顧力度、演奏技巧及音色之雕琢的,應該是Pierre-Laurent Aimard,而且他的錄音我覺得很耐聽,聽習慣後,反而覺得Yvonne Loriod的演奏似乎有點中規中矩,缺乏了一些生氣,反而她以前mono的錄音還比較有趣。

 

 

 

 

零零總總打了一堆,好像也拼湊不出什麼出來。總之,就抱著現有的體悟,明天好好欣賞現場的梅湘”聖嬰耶穌的二十個凝視”的演出吧,這應該是比農曆新年更令人期待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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